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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武伯英开车走的西大街,经过广济街口时,侧头看了看党部后楼,百感交集,表情有些复杂。那三年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其中的清静与平淡,值得怀念,却如同东逝之水不能倒流,再也回不来了。他来不及细想回味,车子已经到了桥梓口,街边卖夜宵的小吃摊昼伏夜出,一盏盏煤石气灯闪着诡异的蓝光,把摊主和吃客照得煞白,如同鬼市一样。

一直默默无语的李直,突然说:“看这摊场,到宵禁时估计都卖不完。”

武伯英一笑:“那就继续卖,一直卖到后半夜。”

“这些回民胆子也真大,竟敢违反宵禁令。”

“没办法,讨生活嘛。我在党部三年,加完班经常在这里消夜。所有的政令都有对策,查宵禁的警察军士,也在这里消夜,你说宵禁能在这里推行下去吗?”武伯英笑了起来,“晚饭没吃,看到吃的,饿得不行。”

李直知道武伯英有话要说,不止吃饭这么简单,欣然答应。二人把车停在僻静处,下车走了过去。晚饭刚过,吃宵夜的人不多,都是错过了饭时补食的。桥梓口最西头有个房倒墙塌的院落,自从武伯英随着父亲进城就有了,也不知哪一次战祸所毁,一直没有中兴复起,地上的墙土已经被人踩得溜光水滑,形成一个门槛似的土陇。院子里有几家摊点,最靠边上的是蒸牛肉,武伯英刚一越过土门槛,摊点老板就招呼他,看来熟识,以前经常光顾的:“武处长,有日子没来了。”

“忙,生意还好吧。”

“比叫花子好。”

武伯英笑着应承,看看没有其他人,就坐在了板凳上。李直也跟着坐,一人要了碗蒸牛肉,老板又去别的摊点端来两碗八宝稀饭:“咸配甜,鬼都馋”,倒是非常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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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伯英低头吃了几口,低声问李直道:“那次在莲湖,你说有很多人希望我答应,是哪些人?”

李直抬眼看看摊点老板,老板隔着玻璃罩柜,虽然根本听不清武伯英的话,但还是很知趣,到后面的蒸锅跟前去忙活。“很多人?哦,当然是胡处长他们。”

武伯英知道李直不说实话:“老胡对我不坏,但也不是好人。我可知道,李克农从我家出来,就去找了你,你的很多人,包括不包括他?”

武伯英是敌是友,李直现在难以分清,就应付说:“哦,不包括。那件事,我几乎都忘了。他找我,就是劝说我给他们办事。我的一个同窗,现在他们那边,托着这层关系,来找我。有理不打笑脸客,他见没什么效果,就走了。在此期间,他还说了劝你的事情。”

“怎么说?”

“也算劝我的一个手段吧。我问他你答应了没有,他说没有。但是他又说,实际你心里已经答应了,连你自己都没感觉到,你已经答应了他。”李直说完看着武伯英,眸子闪着炯炯亮光,似乎内里有两把火炬。

武伯英琢磨着李克农的话,当时自己似乎确实心动了一点,但又似乎只停留在同情的层面。因为二弟,自己同情共产党,也是因为二弟,自己又痛恨共产党,这感觉非常复杂。“李直,在党部,咱俩虽然交情不深。但是,神交已久。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我给你说一个人的名字,你就都明白了。”

“赵思孝。”

李直愣了一愣,随即笑了,压低声音:“齐北的手段,你不是不知道。赵,如今完全失去了价值。他轧干了赵最后一滴油,就扔下不管了。这几天我收到几封赵的密电,冒死发过来的,希望回西安来,请这边接应。我报给齐,他置之不理,借刀杀人之计,要用那边的刀来杀赵。”

武伯英见李直还是避而不答共党卧底的事情,也没有办法:“我现在只劝你一句,找个机会,赶紧离开西安,要不然就晚了。”

李直苦笑一声:“你以为我走得了吗?”

武伯英听罢朝四周看了看,似乎没被汽灯照亮的黑暗之中,充满着齐北的眼睛,飘忽不定,密密麻麻。二人沉默了一会儿,见周围并没有什么异样,李直又开口:“你也是一样,被拴住了尾巴的老虎,齐要挟你的,就是你的家人。”

武伯英知道自己的症结所在:“你留下,要证明什么?证明共产党都很有种吗?”

“不,我不是共产党。”李直还是不愿说实话,语气低沉而坚定,“我留下,就是要证明我不是共产党。”

“好了,不说了。好自为之,我们都要好自为之。”

李直推开蒸肉碗,思考了片刻,问:“刚才你叫松山,用日语叫的。你怎么会日语的?我没听说过。有些人怀疑你就是你弟弟。我虽然没见过他,但是,我觉得你就是他。我从太原来西安,第一次见到你,就觉得你与众不同。”

“我还觉得你与众不同呢!”武伯英哈哈一笑,“松山的日语叫法,是我从小探子那里学的。”他也把蒸肉碗一推,“就像这蒸肉,现蒸现卖。”

武伯英送走了李直,开车回丈八沟行动组大院,松山一死,日本间谍小组的进一步破获,又得落在那四个小探子身上,瓜蔓断了一截,只剩下四片瓜叶,要顺藤摸瓜,就更难了。车子刚进大门,开门的属下就挥手叫停,武伯英停车摇下车窗玻璃,属下附过来报告:“齐巡官来了,在你办公室,一直等到现在。”

进了办公室,武伯英还没打招呼,齐北阴阳怪气地在办公桌后道:“祝贺你,武组长,杀了松山,吃了宵夜,干得漂亮。”

齐北已经知晓了一切,武伯英有些脸烧:“属下无能。”

“哼,李直救了你,你这手更下不去了。”齐北还是更关心铲除内--奸-之事。

“巡座,我敢打保票,李直绝对不会是共产党。”

“用什么打保票,你的身家性命?”齐北故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武伯英见齐北又用这一招,想起李直拴尾巴的评价,有些愤懑:“请巡座不要再这样威胁我,身家性命又怎么样?赵思孝陕北一行,无异于送死,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这种情况下,他说的话又有几分可信。如果他是狗急跳墙,疯咬一气,而巡座宁愿相信一个投诚的赵思孝,也不愿意相信我和李直,我看什么都不用说了。”

齐北没受过这样的顶撞,语气越发阴冷狠毒,想要压住武伯英:“我知道你,我清楚你,因为武仲明当过共产党,你就同情共产党。”

是时候抛出自己的杀手锏了,武伯英毫不吝啬:“同情又如何?巡座倒是很无情,对自己的弟兄都如此无情,我看苏敬的话,说得没错。”

齐北听见这个名字,略有紧张,旋即更加恼怒:“他说什么?”

“他说他手里有一套底片,一套自己弟兄的底片。”

齐北表情复杂,有些颓唐,随即又换上恼怒,拂袖而起,朝门口走去:“好了,不讲了,你自己好好想想,想好了,来找我。”

武伯英第一次见齐北发这么大的火,虽然阴冷,却总是一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从容,一切尽在股掌间的淡定,知他越恼怒,自己的话效果越好,反而换了好态度跟了出来:“我送巡座。”

齐北怒气不减:“不用,我有车。”

三天之后,齐北突然主动打来电话,武伯英刚一接听,以为有什么训示,没想到他破天荒开起了玩笑,尽管玩笑也是冰冷的,毕竟冰河解冻,似乎那天晚上的气也消了,也许是想缓和一下二人之间的分歧。

“你在南京欠下的风流债,讨债的上门来了。”

武伯英第一反应,就是吴卫华来了,她之前说过想来西安。这个女-人,虽然交往不深,却知她是想得出就会做得出的。这个女-人,虽然不甚漂亮,却自有一份魅力让人难以放下的。这个女-人,虽然不够温柔婉转,却另有一番风情,时不时让人想起。

“吴卫华?”

“看来你的账本记得还算清楚。”

武伯英听着冷笑话,觉得无味:“她来干什么?”

“找你啊,顺便担任东北流亡西安同乡会的副会长。”齐北切入正题,“她这次来,受了张学良邀请,又受了中央党部指派。小陈部长专门给我打了电话,让我好好款待吴小姐。也许她在西安能起到的作用,比我们都大,因为她是同乡会副会长,会长就是张学良,目前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接近张学良。”

“她已经是我们的人了?”

“还不是,也许未来会是,就看你的了。她来西安后拜会完张学良,张的随从秘书应德田就打电话给我,说吴想要找你。小陈部长说是款待,我想最好的款待,就是你吧。在南京的事情,我听葛寿芝说过一些,她对你情有独钟。也许这次来西安的原因,百分之八十在你身上。”

提到此事,武伯英多少有些回避,转而言他,脑子思索着吴卫华,嘴里用词啰唆:“那四个日本小探子,再也挖不出什么东西了,连续三天,没有掏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因为他们肚子里,就没装多少东西。”

“你想怎么处置他们?”

“学巡座处置赵思孝,把他们放了。他们无处可去,肯定会想办法回东北,去见主子。”

“你觉得会为我们所用?”

“我根本就没这个奢望。松山死了,肯定有人招供,但是此人是谁,他们互相之间不清楚,回去难免狗咬狗。土肥原这个人疑心重,以为他们带着任务回去反潜,不会饶了他们,他们面前只有死路一条。”

“你把土肥原想得简单了,我这个老对手,没有这么浅薄,肯定能看出这是借刀杀人之计。”

“我也想到了。所以给两个人安排了反潜,他们为了活命,已经答应了。另两个故意没有安排,这样,土肥原审问过程中,熬刑不过的招认,自认清白的不招,供词不一,无所适从。况且又损失了一员爱将,恼怒之下肯定会处决他们,四个一起处决。”

“就这么办。”齐北有些欣慰,“我果然没有挑错人,你武伯英脑子果然多几环。”

“多谢巡座栽培。”武伯英不忘将齐北一军,“这都是巡座处置赵思孝给我的启发。”

“哼,但愿你能多学我一点,将来支撑西安大局。”齐北冷笑着反将一军,“听说你要辞了那个伙夫,怎么了?嫌他的饭菜不合口味,我看蛮好的。”

这又刺到了武伯英的软肋,只好讪讪答道:“那倒不是,我们家有个使唤丫头,在家四五年了,和自家人一样看待。我们都没看见,丫头自己说的,他人老不要脸,有些不规矩。家丑不可外扬,所以没有汇报巡座。”

齐北知他想排除自己安插的人,又冷笑一声:“看门护院的小伙子,和你家丫头眉来眼去,就没有不规矩了?实话告诉你,他也是我给你家找的,要辞,就把两个都辞了吧。”

武伯英心下一惊,原来假托胡汉良找的佣人,都是齐北拴虎尾的铁锁链:“巡座费心了,我今日才知,都是巡座的厚意,反倒一直念着胡处长的好处。不必了,我严加训诫,还不至于出什么悖伦之事。”

二人针锋相对,旗鼓相当,说完这些话,都在话筒两边沉默了下来。

片刻之后,齐北终于开口,语调缓和许多,又把话题转回吴卫华身上:“吴小姐想要去找你,我想丈八沟不适合她去,所以安排你来我办公室,与她见上一面。你立刻动身过来,我估计她也快到了。”

武伯英进齐北办公室时,吴卫华已经到了不短时间,和齐北闲聊着南京与西安的异同。皆因由南京来了西安,又在特工总部有过数面之缘,同是天涯沦落人,反倒添加了他乡遇故知似的情谊。也说了些中央党部的轶闻趣事,吴卫华笑得很欢畅,齐北虽然不笑,却也有些暖冬的意味。

武伯英看见吴卫华,夸大了讶异的程度:“你好。”

吴卫华鼻子一皱,假意有些生气:“这两个字,怎么听着这么生分。”

武伯英真的讶异了,惊讶于她身上新增的女-人味道:“很正常的问候,很普通的两个字,有什么生分的。”

吴卫华被这种不冷不热的几句,弄红了脸庞,下不来台。

齐北此时打了圆场:“吴小姐,别在意,他就是这个样子。你来之前,他还在电话上和我吵了一架,不信你问他。”说着转向武伯英,“你以为自己那么有魅力?吴小姐是受张副司令邀请来的,张少帅这次去南京开会,特意邀请吴小姐来西安,担任东北流亡同乡会副会长。”

吴卫华笑了:“齐巡官这点倒是说错了。”然后火辣辣地看着武伯英,“我来西安,全是为了他。”

直白的表白,把齐、武二人都弄得有些尴尬。齐北摇了摇头,给武伯英使了个眼色,然后边朝外走边交代道:“我去开联席会议了,你们叙叙旧。吴小姐不要拘束,既然来了西安,我们就都是一家人了。你是陈部长和徐老板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有用得着西安党调处的地方,尽管开口。”

吴卫华随口应着,目送齐北出门,武伯英连忙过去替他拉开办公室门。

齐北缓缓步下楼梯,径直出了楼门,却看见胡汉良站在大门外,朝楼上看着。齐北没给他好脸色:“胡处长,你怎么在这里?”

胡汉良被齐北突然出现惊了一跳,笑着俯身过来,低声说:“咱们监视张学良的人,今天报告说从南京来了个女的,一直跟踪,居然跟踪到自己家来了,跟到了您办公室。我也没想到,是吴卫华这小妮子。在南京时,她就说她要来西安。”

“你们见过?”

“在南京,老武安排,和她吃过饭。”

“没听你说过。”

“这种小事也要汇报?”胡汉良傻笑一下,“那她,还跟踪不跟踪?”

“跟踪。”

武伯英刚关上房门,吴卫华就欺身过来,从后面抱-住他,紧-紧-抱牢,似乎溺水的人遇到了一根檩木。武伯英没有拒绝也没有主动,任由她抱着。吴卫华把头贴在他肩膀上,沉醉似的感受了片刻,觉得还不过瘾,觉得还不解气,张嘴咬住了他的肩膀,狠狠地咬着,使出了浑身的力气。薄薄的衬衣并无阻碍,武伯英钻心地疼痛,但是他一声不吭,默默承受着她的特殊宣泄方式。

吴卫华问:“我就那么不值得你留恋,非要不辞而别吗?”

武伯英带着叹息答:“你把我当成了他。”

“不,你是你,他是他,他是过去,你是现在。”

“但是人,总是抛不开过去,而且,我们没有将来。”

“我不管,我就只要现在。我知道,你不辞而别,是因为你怕喜欢上我。你是个懦夫,连个女-人的真情都不敢接受。”

武伯英没来得及辩白,办公室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清脆的报告声,他连忙挣脱吴卫华的-搂-抱。吴卫华也知趣地放开了手,面不改色地朝沙发走去。武伯英稍微整理了一下衬衣,答道:“进来。”

黄秀玉手拿一份卷宗推门而入,发现武伯英,有些惊讶,看见了吴卫华,更加惊讶。一眼疑惑地看看他,满屋都是暧昧的气氛,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刚才这里发生的一切。然后呆立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武伯英多少有些窘迫,吴卫华从容不迫,拿起茶几上的烟夹和打火机,点燃一根:“齐主任出去了。”

黄秀玉似乎没听见她的话,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两个女-人足足对视了半分钟,打量揣摩,较量交锋,黄秀玉才错愕道:“那我走了。”

她临出门看了武伯英一眼,感情复杂得难以复加,有爱有恨有懊悔,更多的是愤愤不平。黄秀玉一直自视颇高,论长相论出身论才学,自己都是佼佼,而武伯英却视而不见,这也罢了,但回头来却与这个带着风尘味的男人婆有所纠葛,不由得生出一种被侮辱愚弄的怨气。武伯英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想着自己本应有更好的办法,来处理她对自己的出格感情,原来的方法太直接太绝情了。

黄秀玉一出门,吴卫华捋顺旗袍后襟,坐到了沙发上,半玩笑半嘲讽:“喜欢你的人不少啊?”

武伯英尴尬笑笑:“老同仁罢了,小丫头。”

吴卫华笑笑,用手拍了拍旁边的沙发,示意武伯英坐过来。武伯英犹豫了一下,难以抗拒,走了过去坐下:“你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

“自从他走了之后,我就和烟成了朋友,不辞而别。”吴卫华吐了一口烟雾,示意武伯英来一根,武伯英没有动,“本来我都戒了,完全戒掉了,你也知道,我是个意志还算坚定的女-人。可是又有人对我不辞而别,我就又拾起了它。”

武伯英沉默不语,似乎也有些动情。

吴卫华默默抽完烟,似乎得到了足够的麻醉,在烟缸里拧灭了烟头,从低落的情绪中缓了过来,语气变得明朗:“给你说个秘密,你没来之前,齐北和我说话,流露出一个特别的意思。和我说起南京时候,我和党调处不一般的交情,想利用我靠近张学良的便利,帮你们打探一些消息。”

武伯英拧起了眉头。

“可是我来你们这儿之前,张和我谈话,除了同乡会的事情,也流露出一个特别的意思。想让我利用和你们的特殊关系,帮他打探党调处的消息。要不然怎么让应德田打电话给齐北,说我要来。你说,我帮谁好呢?”

“你谁也不要帮。”

“就是,我坐山观虎斗,多惬意的事情。”

“唉,我被拉进了斗兽场。”

“哼,我还要拉你进另一个竞技场,我和她的竞技场。不,还有刚才那个她。我想,她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武伯英沉默不语,无言以对。

“你总说我把你当成了他,那又怎么样。你和他,谁是谁,恐怕除了你自己,谁也说不清。你是聪明人,心里也清楚,咱们第一次见面,是党调处让我辨认你。现在就咱们两个人,你说,你到底是谁?”

武伯英仍旧沉默,对此问题既像犹豫不定,又像不屑于言。

吴卫华没等到武伯英的答案,却又等来了敲门声。胡汉良推门而入,一贯的大咧咧作风,大声与吴卫华叙旧,感谢南京款待之谊,欢迎西安之行,解除了武伯英独自面对吴卫华的尴尬:“吴小姐一来,就当了副会长,张副司令上将军衔是会长,那算起来,吴小姐起码也是个中将。”

吴卫华被胡汉良的幽默逗乐了:“七八个副会长,分了这个中将,我也不过就是个连长罢了。”

这句话把武伯英都惹笑了,三人大笑一场。

胡汉良接着道:“吴小姐住哪里啊?要是没安顿好,干脆不要租房子了,去我家里住,和我内人做个伴儿。我家里空房很多,内人最喜欢像吴小姐这样有修养的人了,也熏陶熏陶她。”

“受熏陶的恐怕是我吧?”吴卫华笑答,“张副司令已经安排好了,住西京招待所,欢迎二位常去坐坐。”说着颇有深意地看看武伯英,“你们娇妻在屋,天伦之乐,可别重色轻友,忘了我这孤零零独在西安的老朋友。”不等武伯英有反应,胡汉良不解风情插话道:“那是自然,有什么需要,吴小姐尽管说话。我回头叫贱内带几个好友,找你去打麻将,给你解闷儿。”

三人又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胡汉良一贯强势作风,非得请吴卫华吃中饭,定在西安最好的饭店,算是接风洗尘,还带上了不怎么情愿的李直。武伯英自然也是陪客,菜品极尽奢侈,但他味同嚼蜡,承受着吴卫华别有深意的目光,觉得自己心中那头小鹿,将要挣脱-了绳索,再也难以束缚。面对火辣辣的吴卫华,即就是灭火的桐油,防洪的暴雨,武伯英的防线还能支撑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饭罢已是午后三点,整整吃了四个小时。胡汉良力邀吴卫华去他家,结识他的老婆,两人乘一个车走了。武伯英开车,顺道送李直回党部,二人良久无话可谈,心里都不轻松。快到大门口了,李直突然说:“赵思孝回来了,你知道吗?”

武伯英心下一惊:“不知道,难为他还能跑回来。”

“哼,凭他那个蠢猪,没有这个本事。是胡处长安排的,动用了党调处肤施站的力量,把他偷了回来。齐北不知道,这几天联系不上赵了,以为被共产党秘密处决了。”

“那他永远都不知道才好。放心,我不会说的。”

“我信任你,要不然不会对你说这件事情。不知道胡要他有什么用,不过肯定有用场,要不然也不会费这么大周折,冒着冒犯齐北的危险,把他接应回来。”

“起码他有了一条忠实的走狗。”

“对,死心塌地。”

武伯英刚把车子停在楼前,值班室的小特务跑了出来,急急道:“巡座在楼上看见你的车,叫你上去。”

李直在二楼拐到机要科去了,武伯英上楼径直到了齐北办公室。

“你跟李直干什么去了?”齐北劈头盖脸问,语气带着明显不信任。

“胡处长请吴卫华吃饭,我们俩作陪,仅此而已。关于他是内--奸-的怀疑,我只字未提。我知道,这是纪律。”

齐北抽抽鼻子,相信了他的说法:“他被排除了,内--奸-另有其人。”

武伯英不知此话真假,故意装出如释重负的样子:“呼——不是他最好。”

齐北看着他的表情,冷冰冰道:“你不是想追查日谍吗,这下你可以专心致志去破这个案子了。我刚开联席会回来,会上通报了一个新情况,对你很有用。军特处安插在满逆那边的人,得到一个新情报。土肥原不甘心这次西安之首战告败,派了一个代号‘菊剑’的特工,潜入西安收拢组织,搜集情报,估计三五天之后就会到西安。我们在会上已经决定了,联合行动,严把各个关口,注意最近来西安的一切可疑人员。”

武伯英略一思索道:“现在正是放那四个小探子的时候,我会派人严加监视。如果他们逗留西安,就说明还有联系之人,通报消息,迎接菊剑到来。如果他们回东北,那就说明这根线索完全断了,得另起炉灶。”

“军特处那个内线,在土肥原机构紧要之处,尚不知菊剑具体情况,他们四个更别想见庐山真面目了。等在他们面前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一招够损,让土肥原败得更彻底。这个老东西,《失空斩》只唱了前两节,接着该演挥泪斩马谡了。”

“我有信心,叫菊剑在西安菊落剑折。”武伯英眼露精光,有些兴奋,“巡座,您主持的这个联席会议,非常有用,起了很大的作用。”

“权力越大,责任越大。”齐北不无悲哀,“联席会议监视张、杨等人的秘密报告,都是我负责综合,然后整理上报的。事关顶级绝密的,我每日直接给老头子报一份。可是今天会上有消息说,老头子为了笼络人心,表示对张学良的绝对信任,让侍从室给张抄了一个副本。张学良看了后大发雷霆,说要亲手毙了我。”

武伯英听后,咬着嘴唇不说话。

齐北表情有些颓唐,良久后又说:“老头子这一招,对张学良是没有用的,他和别人不同。我不能评论委座手段高明与否,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我粉身碎骨也难报他的知遇之恩。如此却置我于极端困境,原本我只是腹背受敌,前有共产党,后有军特处。现在我是四面楚歌了,徐老板得知此事,嫌我越级上报,已经很不高兴,以为我有越俎代庖之心,想要取代他。我现在成了众矢之的,共产党,日本人,张学良,杨虎城,徐恩曾,戴笠,对我都是欲除之而后快。”

武伯英适时表了决心:“巡座,放心,有我们这些弟兄在,他们绝不敢动你。”

“杨虎城我倒不怕,就是张学良,做事总是出人意表,我不得不忌惮。当然还有马志贤,也恨我入骨,还有接替者李廷芳。今天联席会上,李廷芳对我说话就很不客气,他实际是马志贤的代言人,实在可恨。”

“只要我们党调处拧成一股绳,西安城没人敢怎么样。”

齐北欣慰地点点头:“我也是怕后院起火,所以决定,不再追查内--奸-了。不管李直是不是共党卧底,这次给了他教训,也给胡汉良敲了警钟,他们应该收敛了。我们现在需要团结起来,共同应付正面之敌。”

“巡座英明。”

“老头子现在是中国第一人,在过去就是皇帝,君临天下。为君者只担心两件事,一是内忧,一是外患,老头子如今全有。他清楚,明朝不是被满人打败的,是被李自成推翻的,所以在他心中,共产党才是心头之患。可是对于日本人,他也不能一味示弱,在正面战场上摩擦之外,还需要在秘密战场上示威。你这次破获了松山小组,他就很高兴,要一个详细的报告。可能他想把西安这种联动模式,推广全国。我想这个报告你来写最好,我向南京给你请功,只要老头子阅批了报告,就算成了。”

武伯英听罢有些紧张:“不不,这都是巡座指挥有方,属下不敢冒功。”

“你就不要推辞了,这不是为我,也不是为你。这不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国家的事情。西安党调处,需要你这样的人做中流砥柱,不必多说了。”

按照齐北的意思,武伯英第三天早上写好了报告,详细叙述了破获松山小组的全过程,送给齐北审阅。齐北钩钩点点,把提到自己乃至胡汉良的地方,全改成了武伯英的名字,如此一来,武伯英更加显得有勇有谋,是个难得的人才。他最后署了名,然后递给武伯英:“送给李直,发委员长侍从室。”

武伯英伸手去接,他却把手一收,问道:“听说那个吴小姐,住在西京招待所,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你怎么也不去看看人家?”

武伯英不好意思地一笑:“男女有别,不太方便。”

“什么时代了,你还讲这一套吗?”齐北把报告递给他,“根据报告,她这几天和张学良入则同餐,出则同车,现在成了红人。你现在就去,委婉告诉她,在张面前替我说话,申明我职责所在,不是针对他个人的。”

“张要对巡座不利吗?”

“那倒不至于,我不愿和他交恶罢了。”齐北冷笑一声,“他毕竟是手握三十万精锐之师的统帅,在老头子面前和我相比,孰轻孰重,不言而喻。如今西北对共用兵,还要仰仗于他。除了新疆的盛世才难以节制,西北四省,杨虎城,胡宗南,马鸿逵,马步芳,加起来不到他一半人马。”

武伯英到二楼机要科,把修改完毕的报告交给李直。李直叫来译电员,吩咐拿去加密后交发报员。译电员一走,李直用嘴挑挑楼上,然后看着武伯英的眼睛,单刀直入问:“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变了,撤走了跟踪监视我的人?”

“不知道。可能你的疑点被解除了。”

李直思索了一下:“就怕这个可能,是恰恰相反的。”不等武伯英劝慰,他又连珠发问,“他是不是想要用你取代胡汉良?”

武伯英听他直呼胡汉良之名,语气明显不敬,越发弄不清他俩的确切关系:“我不清楚。”

李直长舒了一口气:“你等着看吧,西安党调处,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真的,胡汉良不是个甘于受摆弄的人。他这个人愚蠢,但是有别人使不出来的卑劣手段,这是最可怕的。”

武伯英表情凝重:“什么大事?”

李直神情也更加凝重:“我不清楚,这次他把我排除在外,一直在秘密安排。”

剑拔弩张的双方,都把武伯英当作可以信赖的朋友,他就像一个黑洞,容纳着信任也容纳着危险。把双方的秘密吸收太多,无可倾诉,有时似乎要将人憋炸。武伯英看着李直的眼睛,似乎能发现最底层的一丝恐惧,这是最勇敢的人最少的恐惧。如果没有一丝担心害怕,反倒是不正常的。李直徐徐道:“大战之前的平静,弥留之际的回光。他俩必有一战,但愿你我,都能活着度过这件大事。”

武伯英真诚地说:“他俩都是聪明人,我想不会把事情做到那一步,对谁都不好。不过你放心,真到了那个地步,我绝对要保护你。因为这段时间,我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当年我没救得了他,如今我一定要救下你。”

李直有些感动:“这几年,尽管胡汉良对我不薄,我内心却没有一丝和他亲近。而你,虽然交往不多,却不由自主觉得你就是我的兄长。我也知道,他保我,是自保。而你保我,纯粹出于情意。我就怕关键时候,做了他的炮灰。一将功成万骨枯,他总认为自己能走得更高。”

武伯英咬咬嘴唇:“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李直一笑:“怎么,如果我是共产党,你就不保我了吗?”

武伯英也一笑:“不,如果你是,我才保你。”

李直收住笑容,认真说:“而我,恰恰不是。”

武伯英到西京招待所时,已经半下午了,服务员将他领到了最豪华的包房。那是后面一个独立小院,有厅有堂有卧房,还有个小花园。因为张学良关心,还配备一个专职伺候她的女佣,待遇不比在南京时差。听女佣说,吴卫华昨晚去流亡同乡会开了一夜会,现在还在补觉。武伯英不愿叫起她,就在堂屋静坐喝茶。

坐了不大一会儿,吴卫华拉开卧室门出来,不像刚睡醒的样子。似乎武伯英刚来她就醒了,不愿他见到自己憔悴蓬垢的样子,就着卧房的脸盆梳洗停当:“我梦见了你,就醒来了。醒来了,你果然来了。”

武伯英尴尬笑笑,半开玩笑念道:“草堂春睡足,不觉日高起。”

“哼,刘玄德三顾茅庐,你这才是第一次来我这里。”吴卫华假意埋怨着,抬眼看看院外的骄阳,慵懒地坐在旁边的沙发椅上,“一样的天气,一样的你,叫我想起那次和仲明,去东京湾游泳。我们一起下海,互相照应,一直游到一个无名小岛上。岛上没有一个人,就我俩,躺在沙滩上,晒着日光浴。”

她说着转头暧昧地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眯起眼睛,看着院外的阳光,似乎也在想象当时恬静美好的场景。吴卫华莞尔一笑,妩媚异常,完全没有了女强人的影子。

“我们晒了整整一个下午,海风习习,海浪轻拍,海鸥翩跹。我们没说话,就那样躺着,生怕出声打破了那种美好。完全溶入了那一派自然之中,没有人打扰,没有人知道,似乎天地间只剩下了我们两个。真想那一刻时间能够停止,就这样永远下去,没有日落月升,没有昼夜更替……”

吴卫华的声音越来越轻,似乎把武伯英也引入了当时的意境,带着几分沉醉的表情。两个人的心飞过了大洋,在东京湾的小岛上空盘旋,软着陆于沙滩上,然后沉浸了下来,似乎都能听见海鸥的叫声。吴卫华看看武伯英,笑了。

武伯英这才被惊醒,不好意思地说:“我没见过大海,但可以想见,那是绝美的风景,很美的罗曼蒂克。”

吴卫华似有深意:“海是很美,但捉摸不定。就像人生,就像世事。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惊涛骇浪。”

武伯英想了一会儿,把话题引开,转达了齐北的意思。吴卫华还在回忆中难以自拔,心不在焉听着,点头应承下来。武伯英还想多说些事情,吴卫华却竖起食指禁住嘴唇,示意他不必多说,已经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二人就这样半陶醉半清醒地说着话,有一句没一句,一直到夕阳西下。武伯英觉得浑身轻松,很久没有这种身心放松的感觉了,醺醺有些醉意。直到女佣进来招呼吃晚饭,武伯英才完全清醒过来,感觉自己被催眠了。吴卫华要留他一起去招待所餐厅吃饭,武伯英拒绝了,很坚定地拒绝了。

“谢谢厚意,我如今身份特别,回家吃晚饭,意味着一天平安。不然一家子人,都会望眼欲穿,所以我只要有时间,一定要赶回家里吃晚饭。”

吴卫华笑了一下,不再强求,有些依依不舍:“那改日吧,等我完全安顿下来,租了新房子,我再请你吃饭。我亲自下厨招待你,请你吃招待所的饭菜,总少了那么一层意思。我在日本近二十年,学了几个拿手菜,和中国各大菜系相比,别有一番风味。”

武伯英开车回家的路上,还在咀嚼吴卫华下午的一些话语。是呀,日本菜别有一番风味,吴卫华这个女-人,也是别有一番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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