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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约你的墓志铭]

 

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注定要在路上走到死的人。

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

她一直在恣意生长。

 

有一天,她坐在大冰小屋的角落里喝酒。别人都捏着小支的风花雪月,她攥着一大瓶青岛啤酒,光着脚,抱着腿坐在卡垫上。她不怎么和人聊天,只是专心喝酒,喝酒也不出声音,悄没声儿的就是一瓶,悄没声儿的又是一瓶……她像古龙描写的那些女-人一样,酒越喝眼睛越亮。

我给别人介绍她:“这是我的老朋友白玛央宗,拉漂。”

她侧着脑袋,笑笑地问:“垃圾一样飘荡的人吗?”

我哈哈笑着对她唱:“麦克,你曾经远远飘荡的生活像一只塑料袋在飞翔……”

她给我看她在戈壁滩上拍的luo照。红唇微启,黑发凌乱,鸽子一样风中微微颤-抖的乳房,棱角分明的肩胛,肋骨根根可见,下巴微微扬起,睫毛盖着眼帘,有着藏人一样的平静面容……她身上有朵怒放的绿色植物文身,整个人有种诡异而性感的哥特美。

我说:“照片比本人漂亮多了,像个快出嫁的安多少-女。”

她微醺,头埋在膝盖里摇晃着唱歌:“……麦克你再度回到这城市,可曾遇见旧日姑娘,头上插着野花,身上穿着嫁妆。”

 

这是个性感的女-人,也是个注定要在路上走到死的人。她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行者或背包客,或游民“拉漂”,她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真实生动的野性。和那些二十七八岁就定型的都市女性不同,她一直在恣意生长。

她曾一度名列《孤独星球》的作者之列,《孤独星球》在作者简介里如此描述她:“多年的藏区生活,让她看起来跟藏族人的样子有些接近,从早期无目的地漫游到现在开始审视西藏与自己的内心世界。奇妙的是,她的漫游似乎总是和突如其来的动荡若即若离,她渐渐发现,自己喜欢的旅行目的地并不是安静祥和的,相反,更喜欢拥挤、热烈和混乱,也因此对动荡的生活和视角情有独钟,同时内心也矛盾地渴望安定。她现在从事人文地理类杂志的自由撰稿人和自由摄影师工作,偏爱新闻纪实摄影胜过文字,觉得影像比文字更容易直抵内心。”

我问她:“为什么没用luo照当作者形象照?身上那朵绿色的花儿开得多漂亮哦。”

她说:“花儿?那是朵绿绒蒿,又叫雪参,专治各种气虚、水肿、哮喘,心律不齐。”

 

轮回流浪者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她刚刚再次走完川藏北线,为新一版的《孤独星球》撰写攻略。

六条进藏线路中,川藏北线通常是“第N 次到藏区”的旅行者才会考虑穿越的区域。但这一区域无论是风光的变幻莫测,还是宗教与历史建筑的密集度都远胜于热门而常规的川藏南线。甘孜九月金黄的青稞田,党岭十月底的黄叶满山,丹巴的苯波重镇,亚青和色达的庄严丛林……无不让人处处惊心,时时动容。

川藏北线康巴藏区让我魂牵梦萦,我一直坚信自己无数劫的轮回中定有一世曾于此生老病死,或是一只牙齿焦黄的獒,或是一只牙齿雪白的豹子。白玛央宗说她也有类似的感觉,她坚信自己来生就是一个挽着血红英雄结的康巴汉子。我说,等到你来生的时候,康巴人或已不再流行这种民俗了吧。

她说:“或许我们的来生并不是按照这个世界的时间规律矢量前进,我下辈子或许忽然就投生到了格萨尔王时代,或者现在格萨尔王说唱艺人口中吟诵的几千年前的某个岭国大将名讳,就是我下辈子即将成就的来生肉身……”

我喜欢她这种歪理邪说,她浸-yin-藏地这么多年,不可能不明白六道轮回说的涵指。可我喜欢她用她的想象力给我画的这个圆。

法域卫藏、马域安多、人域康巴。卫藏是西藏本部,重视佛法,安多藏区是骏马奔驰的茫茫草原,故称马域。“康巴”是古代吐蕃人对康藏人的称呼,意为“边民”,类似于古代中原人看岭南。

很多内地人看西藏都是一个样儿的,但川藏北线确实在风土民俗上自成一派,人种、语言、服饰和民风都与西藏本部截然不同。差异之大,一点儿都不亚于汉地南北方之别。

汉地有汉地的基础文明基因组,藏地有藏地的传统文化传承脉。藏文化并不是像部分内地人理解的那样模式单一,密宗当下是显学,很多人由此入手来了解西藏。但仅仅从“宗教”这一个切入点是无法整体着眼于藏文化如汪洋大海一般的浩瀚信息量的。仅仅川藏北线这一个地域带的人文积淀,就足够一个人三生三世皓首穷经,也只不过管中窥豹。

有些东西确实会让人仰之弥高,在对“人域康巴”的倾心赞叹这点上,白玛央宗和我的情感浓稠度一致,甚至过犹不及。

我见过她在一次成都的饭局上的失态。

丹巴莫斯卡的藏族人有喂养土拨鼠的习惯,这奇景让白玛央宗很

喜欢,她带回照片和视频与大家分享。但有人不屑地说:“研究高原生物的某某说过,土拨鼠会带来鼠疫,非常危险。”“当地人祖祖辈辈都这样,从来就没有鼠疫!”白玛央宗说,“我问了,我去调查了解了,没人死于鼠疫。”“但养土拨鼠一定是不好的,土拨鼠是鼠疫最高危的携带者!”她火冒三丈,脸涨得通红,点了好几支烟。最后哭了起来,噼里啪啦地掉眼泪。她不是个多么漂亮的姑娘,可那会儿我觉得她很性感。

 

康巴藏区的男女是全藏区中最性感的,但给康巴姑娘拍照不是件容易的事,除了要征求本人的同意,还要征求到她家里男性成员的同意。相比之下,给康巴汉子拍照就容易多了,他们无一例外地会站出一副气宇轩昂的姿势,两脚分开,目光炯炯。白玛央宗在《孤独星球》里写:“未经允许,他们的头发(英雄结)和转经筒最好不要触摸。如果你是一名男性游客,康巴汉子拉着你的手在街上走,这并不说明他是一个Gay ,而是一种男人之间表达亲热的行为。”

我去过莫斯卡自然保护区,那是很多年之前,以背包客的身份。没人牵我的手,但有人递给我一小块生牛肉,血淋淋的一小条,挑在刀尖上, 倒转刀把递过来。我不敢不吃,但嚼了十分钟也没能吞咽下去,血水顺着嘴角滴滴答答。那个康巴汉子善意地伸手帮我擦,砂纸一样粗糙的手,蹭得我下巴生痛。

好吧,除了我爹,那是唯一一个帮我擦嘴的爷们儿。

白玛央宗走川藏北线的时候戴着一顶康巴女-人的帽子,为了保暖。那不是个旅行的好季节,大部分时间人都在车上摇晃着。道路冰冷、气候寒冷,旅店糟糕,没有什么好吃的东西,还要忍受搭车时司机对这么一个单身出行的汉族女青年的各种好奇。德格的大车司机厚着脸皮用言语骚扰过她,丹巴的摩托车司机把她载到半路,然后要求加钱。

她对这一切满不在乎,生气了就用藏语骂还回去,实在生气了就劈头盖脸一顿川音粗口。说来也奇怪,那些彪悍的康巴汉子无一例外地会对“川骂”露出惧怕神情,进而变得收敛和恭敬,像个挨了训斥的孩子。

我想象她发怒的样子,一不留神观想出一个从苯教墨尔多神山上愤怒降世的罗刹天女,头上戴着康巴女帽,脚上穿着登山鞋,身上穿着加绒藏族的女袍,一张嘴就是:“你个锤子……”一想到这儿,我就不由得想笑。

我最喜欢的甘白公路和甘孜寺也是她的最爱。我和她聊起五明佛学院,那个圣地,谈我们共同认识的武汉朋友无鱼在那里盖的小木屋。无鱼曾承诺我可以随时去接收那间小木屋的产权,只要预付他100 元钱。我一时激动把钱给了他,却忘记留字据。

白玛央宗说:“大冰,我觉得无鱼他是不是在骗你啊。”

我说:“你真聪明……我以为只有我少根筋……”

她和我讲起亚青寺,那个坐落在河滩上的寺庙拥有数万修行者,到处红衣飘飘。鸽子笼般的矮房拥挤得水泄不通,赤贫的修行人布满贫瘠的山头。

 

22

 

白玛央宗说:“亚青寺是另一版本的色达五明佛学院。不如你也给我一百元钱,回头我帮你去亚青寺旁买个房子。”

我说:“姐们儿……看来你是真少根筋。”

 

吓哭人的小寺庙

白玛央宗当年来西藏的时候,大学刚刚毕业一年。那时她还没有文身,也没有脱—光了衣服站在北风中自拍luo照的勇气。当时她一脸青春痘,辞掉了重庆报社的在编岗位,揣着毕业证来拉萨报社面试实习生,且试用期没有工资。

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曾无情嘲笑过我。

那时候浮游吧的木门上并排写着我们两个老板的名字:大冰、彬子。她哈哈笑着问我,这家店是个日本女老板开的吗?

我作势抽她,她龇出一口白牙问:“你信不信我咬人?”

……

那时候我们还不太熟。熟了以后,她习惯这么回答:“你不抽我的话,我就给你一毛钱。”她的钱都放在贴身口袋里,一毛一毛的,薄薄一叠。她没有钱包,不用化妆品,

“老干妈”辣椒酱拌白面条就是一顿饭,她是那时我们当中最穷的女孩子。

安子、彬子和她很要好,每次出门吃饭都会喊上她。她并不怎么客气推辞,但几乎每次吃完都会和结账的人说声谢谢,她其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

安子当时在一家小报社工作,跑社会新闻也写副刊杂文,靠条数领绩效工资。可拉萨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哪儿来那么多事件新闻啊,有时候跑一整天,一条也搞不来。安子没辙,就拽着她一起编人生感悟凑数。她那时候还是个没什么社会阅历的小姑娘,安子是个永远长不大的老男孩,俩人编出来的文字一派校园文学气息。

我那时候憋着劲儿想给他们身上刷上江湖烟火,于是借着提供素材的名义老给他们讲一些乱七八糟的故事。那几年,我曾一度痴迷于翻杂书,尤其对秘法仪轨和神通现的故事感兴趣,此类故事没少讲。我记得给他们讲苯教的神通故事:过去西藏的土匪看见出家人,给你扔一把刀,要求你把刀系个扣,就好像系带子似的系个扣。这样的话,他就不抢你了。过去这种打了扣的刀,在黑苯庙里的房上经常会挂上几把,几乎苯波法师人人都会……

安子纯情,但不二,听完故事,摸摸下巴继续编他的心灵文学,他后来没成为陆琪实在可惜。

白玛央宗不纯情也不二,但有一股钻牛角尖的劲儿。那时候,大昭寺转经的人里偶尔还能发现逆流反转的苯教徒,她当真抱着本子要跑去采访人家,让我们死活给拦下来了……一眨眼人又没了。

第二天,她跑来找我,见面就念:哦嘛直莫耶萨来德。

我说:“好家伙!大中午的就来念经超度我啊,我还没刷牙呢。”

 

后来才知道,她专门跑去学苯教八字真言光明法。

辛饶弥沃保佑,她那时是个多么单纯的小姑娘哦。

后来,单纯的小姑娘经常大白天关掉手机,消失几个小时。

但消失得很没有创意,一消失,我们就知道她又去钻各种游人罕至的小寺庙去了,比如布旦康萨。布旦康萨是一个冷清得有点儿诡异的小寺,在某一个时期却莫名其妙地成了全拉萨她最爱的地方。

那个地方很不好找,不知道是刻意布置,还是偶然导致。那看上去是一堵封死的墙。但如果你肯直直向墙走,就会在碰壁之前发现一条忽然蹦出来的小巷子,在小巷子几个幽暗的猛转弯之后,就会通达布旦康萨小寺庙。

说起来,有点儿像哈利波特传奇里的国王十字车站。只要穿过九站台和十站台之间的那堵墙,背后就是通往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特快列车。

霍格沃茨魔法学校的四周有无形的魔法墙壁保护着。

同样,拉萨的众多四合院也将这个寺庙血红的墙堵得严严实实,似乎在刻意掩饰着什么。其实也正是如此,听说这个小寺庙所供的护法神在密宗格鲁派教法体系中很有争议,有点儿离经叛道。如果不是被列入了文物保护单位,这个地方或许会被四周恐惧的拉萨市民给砸了,不过也未必,据说他们挺害怕这位厉害的护法神。

他们并不来这里朝拜,装作没看见,只有一些从牧区远道而来的康巴人喜欢拜这位护法,据说求财运极灵。可怕而离经叛道的护法神居然能带来财运, 这种互相矛盾的寄生在藏地佛苯混杂的小寺庙中比比皆是,汉人不太了解,藏民了解却并不去深究。

白玛央宗自然是不求财的,她是被吓了一跳之后开始喜欢上这个寺庙的。她第一次来的时候,寺庙里一个人都没有,大门开着,时光凝固在院子地面上的光斑里。

她手抄着裤兜, 慢慢往里走,然后就被吓哭了。

那天, 那尊护法神的木像莫名其妙地被搬到大殿中间,光线阴暗—她以为那里坐了一具干尸。

哭完后,她擤着鼻涕,跑过去仔细端详。

护法神手中捏着一只心脏在啃……喻世明言还是警世恒言?

她一下子就看入迷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终究没和我们说那尊护法的名讳威德,她一定是知道的,但为什么没说呢?或许她已经把他看成了自己的本尊,亦未可知。以她当时的性格,或许她傻乎乎偷偷去修习某种神通法门,亦未可知。

关于神通,多年后有个小师父告诉我,有是有的,但不过末技而已,正信者未必要倚仗着神通去证得无上正法正觉。

道理我懂。

那位小师父说:“法,不就是最大的神通么,先好好持戒。管你用什么方法,能心安理得地做个有智慧的好人,比什么都重要。”

 

偏偏喜欢背面的阳光

所有人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的时候,她爱在八廓街溜达。

她爱去大昭寺北角的老木如寺,又唤作木如宁巴。这里号称是个吐蕃时代的老院子,其实也就剩个地名,寺庙是一个世纪以前新修的,不过看起来很有1300 年历史的样子。在西藏,东西和人老得都快,这时的白玛央宗已经有了一张黝黑透红的高原脸,已没人再喊她小姑娘了。

旅游的人转到木如宁巴的大门口会有点儿害怕, 这个老院子看起来油腻腻、脏兮兮、乱七八糟、曲里拐弯……几乎没人愿意走进去待满五分钟。

白玛央宗一般以这个样子出现在木如宁巴:头上裹着一条颜色鲜艳的发带,披着一件莫名其妙的男士外套,下-身是灰溜溜的尼泊尔大裆裤,藏族女-人一定认为那是世界上最难看的裙子,但是她不在乎,忽闪着大裤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于是轮到藏族女-人-脸-红和慌张了。她那时候学了点儿坏毛病,比如抽烟。她也懂规矩,不进庙里抽,站在门口一口口地猛撮,忽闪着眼睛看着满院子的藏族人。

这个气场有点儿奇怪,藏族男人小声议论:“门口那汉族女孩吸烟。”大家都笑得有点儿紧张,然后集体看她掐掉烟头,一步步踏进寺门,和回自家一亩三分地儿一样。大家像看一只稀罕的小动物一样,笑着看她穿过院子,慢慢消失在楼梯口。

藏式寺庙的屋顶是敞开式的,木如寺小小的屋顶几乎就在大昭寺的金顶覆盖之下,但又是两个独立的庭院。她就坐在木如寺光滑的阿嘎土屋顶上,上面还有痰迹。日光很烈,她腿很长,袒露出黑黑的光滑额头,卷发瀑布一样地铺满整个背部。

我们都习惯聚在大昭寺门前晒太阳,唯独她喜欢跑到那个地方晒太阳发呆。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告诉我:“因为那里是大昭寺的后面。”

她混在西藏已不短的那段日子,依旧是满藏地地东奔西跑,依旧是每天看书很多,依旧是很穷,但从不潦倒。她早就不是起初那个满脸痘痘的小女孩了,不再单纯喜欢舞台正面的阳光。

 

她偶尔也会约几个人一起去晒背面的太阳。她那时借住在仙足岛的客栈,带过同住的老吴和小吴去。老吴是职业拍照片的,小吴是他女儿,他们在美国生活过多年,俩人一吵架就用英语,让我们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爸爸老吴带着十三岁的小吴开着越野车在无人区拍照片,父女俩在无人区捡过小狼崽,救过黑颈鹤。小吴可以迅速地帮老吴给各种机械相机换镜头,她把这手绝活传授给了白玛央宗。白玛央宗跟小吴关系很要好,她带她站在木如宁寺顶看火烧云,当天是小吴14 岁的生日。一高一矮两个人,手牵着手,站在红云彩下面,一起把手甩来甩去,甩来甩去……

她还带过一个人,国内拍摄野生动物的老前辈摄影师祁云。他几乎算是她认识的人里最让她敬佩的,他住在她客栈房间的隔壁。晚上, 她在房间里上网搜他的访谈,一阵阵兴奋得睡不着觉。她那个时候染上了很多不良嗜好,比如抽烟,比如玩单反相机。

但她穷,只能各种借来玩儿,好在拉萨有单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

祁云给了她们一拨年轻人很大的鼓励,说拍照的要坚持拍照,写作的要坚持写作,生活的要使劲生活。他送了她们一张碟,是一部关于他和金丝猴的纪录片。

她一激动,说:“老师,那我送你个大昭寺的背面。”

祁云问:“什么面?好吃吗?”

 

她还带过王不在去晒太阳。

王不在是安子介绍她认识的一个重庆人,他们商量着要在拉萨做一本书,关于老拉萨寻城记的题材。

那时候,他们天天都待在一起,逛八角街,采访拍照,做笔记,几乎走遍了八廓街的每个院子、老城区的每个角落。不采访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跑到木如寺顶聊天,王不在喜欢聊电影,王不在说起他最喜欢的电影是《雾中风景》。白玛央宗说:“我也是。”屋顶另一边坐着的一个人扭回头来说:“我也是。”—那是个年轻的喇嘛。

王不在带她去参加库玉玛大院的“无国界宗教论坛”。他们那时经常一起和藏族朋友过林卡,过林卡时不停讨论各种问题。她带王不在骑自行车去看羊湖。王不在看见羊湖第一眼时从车上摔了下来,说了句雷死人的话:“这他妈就是个女-人啊。”

王不在说:“羊湖是个仙女,是个没有欲望的仙女。就是这样,仙女是没有欲望的。”

然后,他就沉默了,沉默得很文艺青年范儿。

文艺青年王不在在羊湖也开始创作一个叫做《羊卓雍错》的剧本:一个内地的女-人居住在羊湖边的小村子里,她不与任何人交流,只通过一个当地的藏族小伙子帮她定期买来各种生活用品,最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晨,与这个小伙子发生了激烈的矛盾冲突,沉默许久的秘密各种爆发……

剧本很长,我也不知道这个戏后来被人排演过没。

后来他们做成了“寻城记”的大纲,但最终胎死腹中。

王不在随即离开了拉萨,他认为他在拉萨的这大半年足够填充他想象中空缺的部分。他的离开让白玛央宗十分失落,原因说不清,但无关男女之情。

她说,她和王不在之间有一种莫名的默契,他们甚至可以通过眼神来交流。

离开拉萨之后,王不在一直定居成都,偶尔在重庆拍一些广告宣传片。2008 年,他拍摄了一部关于大地震的纪录片,叫做《劫后天府泪纵横》。

后来,这片子得到了奥斯卡的提名。

 

打架的姑娘会性感

有一个时期,白玛央宗说要告别西藏几年去走走中亚,她身上总是连五百元都没有,我们当她放屁。没想到她很迅速地消失了,像当初消失在布旦康萨一样,她很神秘地过境尼泊尔,去了印度。

她穷成那样,除了卖文为生没有别的手艺,我一直不知道她是靠什么走到印度。

后来不时有她的消息流传回拉萨,主要是传她如何和男人打架。

传言中她厉害得像只铁包金藏獒,她和人争执,被一个男人在加德满都的黄河饭馆泼了一碗羊肉粉汤,她康巴勇士一样地决绝还击,打得很有章法。不仅掀了桌子,还用盘子砸了他的头,还摔碎了饭馆老板从国内辛辛苦苦背过去的碗。传言没提及打架的诱因,那只习惯捏着笔写字,跷着指头按快门的手,居然会捏成一个疙瘩,打出直拳?我想象不出来那是什么样的争执,怎么样的恩怨才让她这样一个女-人如此暴怒……可以大体确定一点,应该是关于西藏。

 

这个传闻让她的形象开始变得很性感。

第二次带来她和人打架消息的是个斯文的文莱青年。

她那次打架居然是在菩提伽耶,佛教圣地菩提伽耶啊。

她当时住在锡金寺,遭遇了一个偏执的宗教狂。二人有过一场情绪慢慢升级的辩论……又是关于西藏。

她那时自信已读了太多关于藏地的文字,也几乎踏遍了大半个卫藏,她引经据典、据理力争、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偏执狂恼-羞-成怒狠狠地推倒她,她爬起来就还击。

文莱男生说,她生气时很迷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地和人动手。一下接一下,一下接一下,好像色拉寺辩经喇嘛击掌时飞舞的手臂。

打完了以后,她倒在地上,头顶着地,抽泣得像个受了无尽委屈的孩子。

文莱青年说他当时在旁观,不明白她在难受什么。

我觉得我能隐约明白一点儿。

 

魔法师的惊喜咒语

她在杰森梅尔差点儿被活埋。

在关于印度的众多攻略里,对杰森梅尔的描述甚少。这座神奇的城堡位于印度拉贾斯坦邦塔尔沙漠地带,古时候这里曾有二十三个公国,十二世纪时这里商贾云集,是担负去东西方贸易的枢纽大城邦。时光变迁,当下的杰森梅尔仅仅保留着旅游地的功能,类似中国内地的某些曾经辉煌一时的小古城。

杰森梅尔被叫做“黄金之城”。

城内的建筑皆为哈维丽风格,所有建筑全都由黄砂岩建成,每当黄昏来临夕阳照在石头上时,每一块砖石,每一面墙壁都变成了金子,整个城堡笼罩在一片金色的光雾里,行走其间的人和牛也都被染成金色。从远处看,城堡金光闪烁得如同海市蜃楼一般,完全是神话中纯金打造的宫殿。印度人相信杰森梅尔原是天上的宫殿,只因了魔法师的咒语,一夜之间,被移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

这种说法类似中国的“飞来寺”“飞来峰”,但貌似更经得起考据。

 

《一千零一夜》中写道:杰森梅尔因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在一夜之间降临到了荒凉的塔尔沙漠腹地,最后化为一座金色的城堡。

她的杰森梅尔之旅也好像中了魔法师的咒语,差点儿被活埋。

杰森梅尔是个沙漠城市,两天一夜的骆驼沙漠之旅需要约一百五十元人民币。白玛央宗用了半天的时间砍价,砍到了七十元钱左右。

 

号称印度最大的塔尔沙漠,如果放在中国简直算不上什么,她和同行的印度人说,她是去考察印度劳动人民防沙治沙成效的。人家很奇怪问她:“中国也有这么伟大的沙漠?”她说:“不仅有这么伟大的沙漠,还有更伟大的沙尘暴。”

晚上,他们露宿在沙漠腹地,没有帐-篷,每人一条褥子和一条被子。头顶着LED 大屏幕一样的星空,躺在温暖的沙子上。微风陪着他们,还有偶尔爬到耳朵边的印度屎壳郎。

她和旁边的旅伴悄悄开卧谈会。她说她是喜欢印度的,这个国家太大了,旅行起来太累了,累得让人心里舒服。她不喜欢规矩、漂亮、干净整洁的目的地,而像印度这样不可预知的、热闹非凡的地方才是她喜欢的。

静谧的沙漠让人变成话痨。

她谈得兴起,和人聊起全印度她最迷恋的瓦拉纳西。她到达瓦拉纳西已经半夜两三点,没有找到住的地方,估算了一下,两三个小时以后就可以看日出了,于是她决定在恒河边将就一晚。河边已经是漆黑,广场还有一点儿灯光,一些流浪汉分散在她周围,在各处扯起咖喱味的呼噜。还有两群狗在远方打群架,帮派分明。她坐在祭祀的台子上发了一会儿呆,就枕着胳膊和衣躺下睡着了。

她依稀记得做了很多梦,正在迷迷糊糊的梦中,听见很喧闹的音乐声……四周一下子很嘈杂,有人说话,还有人从身边走过。她睁开蒙眬双眼,看见无数的人出现在周围。那些恒河的朝圣者不知不觉中就填满了她的四围,每个人各做各的事情。

有苦行僧坐在她身边在脸上彩绘,也有人刚脱-了衣服正一脚迈入神圣的河流中,一些狗依然成群结队跑来跑去,吐着舌-头,但不叫。猴子也出来了,却有着人一样的表情。还有神牛,还有卖花的纱丽女-人和用磁铁在恒河里捞硬币的小孩。这时,天还没有亮,广场开了灯,放了大声的音乐……而这些人就在她眼前,在她的周围走来走去……

他们甚至都没有去看她一眼。

她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她说:“现在回想起来,恒河那一梦醒来真是太魔幻了,就好像闯进了一部电影里。”

后来她就一直呆呆地看着眼前那一幕,一直到日出。

在沙漠里,她絮絮叨叨和旅伴提起恒河:“恒河那一晚是不可复制的,我敢肯定,这一路不会再有比那更大的惊喜了。”

陌生的旅伴随口说:“那可不一定。”

 

果真,那可不一定。

半夜两点,她突然醒了。

睁开眼睛,首先看见的是一只巨大的长了毛的月亮。邪气的塔尔沙漠,忽然变得像有魔法师操控一样,雨点忽然从天上冲了下来。

这时,驼夫和旅伴陆续都醒了。他们一行六七个人,在沙漠上睡的是“通铺”,一排排整齐排开,她睡在最边上。她听着一声声不同国家的国骂。雨不大,只是雨点很大,他们问驼夫怎么办?

驼夫说:“……这个,那个……不知道。”

估计他也没怎么遇见过沙漠下雨这种状况。随后他说:“不如等等吧,雨应该不会很大,如果太大的话,就收拾东西往村里撤。”

最近的村子离他们几里地。雨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见停的趋势,于是驼夫们做了一件估计他们后来也十分后悔的事情—开始挨个收被子。

收到白玛央宗的时候,她还贪恋在被窝里的最后一点儿惬意,她跟人家说:“你让我再盖十秒钟……”突然,她感觉一个砖头掉在胳膊上!很疼!她喊了一嗓子,一下子挥手把“砖头”弹开。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砖头们”从天上密密麻麻地砸了下来,他们这才知道冰雹来了。驼夫们也傻了,谁知道沙漠会下冰雹啊。她感慨幸运的是被子还没被收走。其他人一呼隆地跑到驼夫那儿抢被子。她赶紧躲进被窝抱着脑袋,无数砖头砸在身上,被子一沉—瞬间她就觉得被埋住了。那冰雹不是下的,好像是有人在天上接二连三地一卡车一卡车地倾倒下来的。

被子越来越沉重,一开始是棉被被打得噗噗响,后来是冰雹打冰雹打得啪--啪响。

她想:妈妈呀,我可能会挂掉吧。真有意思,我居然会死在印度!? 还是死于冰雹?

 

她没死成,冰雹不久就停了,她也没被完全埋住。印度的老天爷也许是给他们开了个玩笑,冰雹虽然不小,但庆幸不是特别大。她后来仔细看了看,最大的有乒乓球大小,但是极少数。其他人也没有太受伤,大部分是后背青一块紫一块,也有人额头擦破了皮,龇牙咧嘴地用手捂着。大家在慌乱中清醒了过来,背着褥子和被子,浑身--湿--漉漉地往村里走。驼夫们安慰他们:“这是吉兆,这是一件幸运的事情!”

是啊,她也真这样觉得。她捡了一粒大个儿的冰雹捏在手里,走两步就啃一啃,走两步就啃一啃。我后来问她味道怎么样,她说:“有个锤子味道,太-硬-了,几乎啃不动。”

第二天,沙漠的雨没停,他们提前结束了沙漠之旅。

当地人说:“城市里也下雨了,是今年的第三场雨……今年的雨怎么这么多。”

她问一个老人:“这沙漠里大概多久前下过冰雹?”

老人用印度人的方式摊开双手,晃着脑袋说:“五年前还是十年前了吧……砸死过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临死的时候可不可以不害怕

白玛央宗是重庆人。她家里的情况跟贾樟柯的《24 城记》几乎是一样的。

当年,她爷爷为工厂选址,备选方案两个,一个是兰州,一个是重庆。后来爷爷决定带领大部队迁徙至重庆。她在重庆出生长大,一直到大学毕业。

爷爷牛的时候,她还小,对他们那代人的强悍没有太多印象。但她记忆最深的是他长着一副将军的模样,从她不懂事的时候起就觉得他帅,长长的长寿眉在眼睛上方像旗帜,年老了眉毛变白了,她认为更帅了。

在她想要去系统了解爷爷一生的时候,他却走了,发生在她刚结束了印度漂泊,回到中国的时候。

他在大年初一那天去世了。

说来也奇怪,那几天她特别想回家,莫名其妙地想,她直接放弃了前往土耳其的计划,从尼泊尔原路折返回拉萨,一路搭车回了重庆。

刚回家的时候,爷爷情况还好,只是感冒住院了,她给他看了很多印度的照片,讲了那次印度之行,又给他看了巴基斯坦和印度的降旗仪式表演……然而他很快就走了。对爷爷的去世,她并没有十分难过,但对他最后的时光感受颇多。

一直以老党员自居的爷爷,自从奶奶去世后,居然开始信仰基督教,那是白玛央宗奶奶的信仰。

他拿着一本《圣经》不停地说:“哈利路亚。”然后,他问她:“你知道哈利路亚是什么意思吗?哈利路亚是赞美神、感谢神的意思。”

几年前,他还在冷眼看着家里的三姑六婆们一窝蜂去教堂,他还淡定地天天坐在老藤椅上看新闻关心政治。

后来,他忽然就慌乱了。

生病检查之前,他很紧张,晚上紧张得睡不着,一直不停地看手表。去世的时候,由于哮喘,他插了呼吸器不能说话了,如果就此去了那么就等于再也不能说话了。也许他感觉到了什么,插管的时候使劲儿挣扎……

这一幕一直在她的脑海里思索很久—如果他能说话,他会说什么呢?

她说:“爷爷还没有完全准备好……”

按照爷爷的级别,最后他是盖着红色的旗躺在冰棺里开的追悼会。

旗的最里面一层,是基督姊妹们给他盖上的一条印有红色十字架的白色麻布单。

2009 年6 月,她和我坐在一起聊天,聊到生死,包括她目睹爷爷的临终慌乱。

她问我:“如果我们从现在就开始准备,是否就还来得及?”

她把我问得很慌乱,没有几个人闲坐聊天的时候会像聊邻里八卦一样漫谈生死之事。她一句话问懵了我的脑袋,问得穿衬衫打领带、手机短信不断的我,淌下一滴冷汗。我说:“我哪里有资格回答你这个问题,你去读《生死书》,去读《中阴闻教得度经》吧……姑娘,你不一直在准备着么?”

 

没有相机的摄影师

2009 年10 月,她生日那天,她应聘上了个梦寐以求的工作,那是一个临时的小活,头衔她很满意:特约摄影师。

那次的工作是给一本旅行指南拍照片。150 张照片,一共8000 元,还包括所有路费开销……于是她在生日当天,坐上500 元一张票的早班飞机飞往乌鲁木齐。我问她:“这样的差事,当时为什么会找到你这样的技术平庸型选手呢?”

她分析着说,应该是那边刚刚平静,几乎没有摄影师有胆过去。

她闲着,胆子又大,又不嫌工资低,又是个那么纯粹的摄影器材爱好者和摄影风光爱好者,所以就去了。

东子是个理发师,之前也是混拉萨的第三代“拉漂”,在北京郊区租着两室一厅,她厚着脸皮去借住了好几个月。找到工作时,她正好留宿在东子家。东子说,接到这个活的时候,她很激动、很矫情地流下了一行热泪。

那是一个离机场很近的房间,由于离机场太近了,可以看见飞机头上的大灯,她第一次看见的时候,还以为是UFO 。东子每天接近中午才出门,深夜回来,天天疲于奔命,疲惫不堪。而她天天在那个朝北的小房间里,看着飞机起飞降落。

去新疆之前,她的一个云南朋友黄溪贝来北京找她玩,跟她一起住在东子那里,后来被她忽悠一起去了新疆。她忽悠黄溪贝去新疆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她之前为了凑足去某个国度的路费,卖了自己的相机。

她用那台相机记录了太多山和人,那是她唯一值钱的家当……所以,2009 年的时候,白玛央宗是个没有相机的摄影师。

在她没有家伙的时候,她居然斗胆接了一个拍照的活儿!黄溪贝的到来,真是天时地利人和,因为她正好带了一个尼康D80 。白玛央宗玩儿命地忽悠她说:“这时的新疆是最神奇、最美丽、最特殊、最……去了以后,可以给你拍很多漂亮得要死的写真照片,然后你就能找到男朋友,就能嫁出去了。”

黄溪贝傻呵呵笑着,憧憬着……然后,跟着她在寒冬腊月里去了新疆。

 

那时乌鲁木齐的氛围可想而知,她每次坐出租车去南门和二道桥拍大巴扎的时候,经常被出租车司机质问:“没事去那儿干吗?装什么胆子大的!”

人家是好心,她却没法领情,大巴扎还是要拍的。

根据拍摄计划,她和黄溪贝一起去了哈密魔鬼城、木垒胡杨林、鸣沙山。她边工作,边给黄溪贝拍照片。黄溪贝也给她拍,空旷无人的野地里,她忽然开始脱衣服,她脱—光了衣服让黄溪贝拍,她说:“真奇怪,你害--羞-什么?我又不是个男人。我们很快就要老了……谢谢你帮我留下最美丽的样子。”

黄溪贝心有戚戚然,拍出来的照片有种一目了然的黯然神伤。

她们在魔鬼城里过夜,睡在租来的车里,那个季节已经没有任何游客了。半夜十二点,魔鬼城深处的一群矿工开着车出来,路过一片城堡时发现了她们的车。这件事情把黄溪贝吓死了,她说一群男人,过来围着车往里面看啊看……

她和白玛央宗说:“万一那群男人撬开车,把咱们强---奸-了怎么办?你当时居然睡着了,还说梦话!”

有些太远的地方,她就自己一个人去。她独自去了额敏、塔城等地,醉酒后还端着相机拍更醉的哈萨克……她还在小白杨哨所的连队里蹭住了一夜,士兵请她吃了肉罐头。

拍摄有时真的很辛苦,很多是在雪地里。最冷的时候零下18 度,她自己扛着三脚架,在山头跑来跑去,在日出和日落时刻,她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蹲点。早晚寒冷,常把她冻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但这让她更喜爱新疆,她喜欢那边的戈壁、荒漠、风车和棉花地。

她写了首诗叫《棉花地》:

赶路累了吧/ 今夜请在棉花地投宿/ 当雪花再次开满星空/ 你我脚下的远方也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昨夜我亲手摘下朵朵雪花/ 做成棉被铺在这寒冷泥地上/ 等待你的到来/ 我做好了棉袄伪装成杨树的样子/ 静静地站在戈壁上/ 一动不动/ 骆驼和马们路过都不曾看我一眼……

她对黄溪贝说:你帮我谱上曲,唱出来吧。

黄溪贝的歌唱得不错,两年以后参加了《花儿朵朵》演唱比赛,拿了个不错的名次,成了个小明星。

但黄溪贝喜欢的是爵士调调的小花儿,不爱白玛央宗的乡土大棉花。

她站在新疆的大风里,可怜巴巴地对白玛央宗说:“你把相机还给我吧,呜呜呜,我要回家……”

 

淡蓝色的山居岁月

2010 年,白玛央宗驻足在了江西的三清山。

她的朋友苗苗在那里开了个青年旅舍。苗苗给她打电话说:“你来吧,来当当店长玩儿,或者什么都不干,就是来吃了睡睡了吃。”

白玛央宗想:哎哟,那傻瓜才不去。

 

多年飘荡后的忽然安定,像是一辆农用小货车的急刹车,把她从颠簸的山路上猛然甩进了另一种生活中。她从一辆行驶了多年的吉卜赛大篷车上跳了下来,围上围裙就变成了个客栈小管家。

三清山是她去过的地方里负氧离子最多的地方,每口呼吸,都是对肺的一次按摩。满眼的绿,满坑的绿,满谷的绿,连饭桌上也是一片绿色。说来也奇怪,肉也不爱吃了,青菜就着米饭,盛了一碗又一碗。

那些菜是每天从小货车上拉来的。司机摇下车窗,悠长地吆喝一嗓子:“菜啊哦……”村民自发自觉地聚拢过来,捏着零钱拎着篮子围起车斗。她也挤在其中,手摸着那些带着露水粘着泥巴的菜,摸着完全不同的一种新鲜。

偶尔,苗苗会和她一起结伴上山挖竹笋,遇见过一次竹叶青蛇。两个人叫得像生孩子一样狠,生生把竹叶青给吓跑了—原来蛇是有听觉的?

 

她积习难改,去了几次后,就在竹林中找出一条逃票上三清山的线路。

三清山号称:清绝尘嚣天下无双福地,高凌云汉江南第一仙峰。那里是葛洪仙人结庐炼丹的宝地。

白玛央宗有一次下山看见一潭清水,很想脱-了衣服就往里面来一个完美的跳水动作。但想了想,水那么凉,万一抽筋淹死了怎么办,

犹豫再三磨蹭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弃了。她在电话里说:“大冰,你这种老烟屁,最适合来这里养生了,这样你可以死得慢一点儿。”我还没有去过三清山,她说得我无比向往。可惜我在那里没有管吃管住的朋友。

白天她们把部分时间花在那个青旅上,从软装到运营推广。饭后,她们就散步,光着脚在村里走路。有时候一直走到一间石头房子跟前,里面住着一对仙风道骨的老两口,给她们茶喝,请她们吃葵瓜子。晚上她们就喝黄酒,天天真的假的古越龙山。

苗苗说:“每天以喝酒结束是件多么愉快的事情……”白玛央宗说:“来来来来,划两拳。”山里的晚上是淡蓝色的,淡蓝色的山居岁月慢慢覆盖住她那一身

藏红,像月下潺潺溪水中的一次沐浴,蓝色的水,蓝色的胴体。她和我描述那段三清山的生活,让我想起一首炉烟袅袅的古诗:天上白玉京,九楼十二城,仙人抚我颈,结发授长生。

 

对不起,我杀死了一只蜜蜂

2011 年整个七月,白玛央宗混在雅鲁藏布大峡谷。那次是针对大峡谷生物多样性调查的科考活动,主要通过影像的方式记录物种,进行扫地调查。

她刚到派镇的第一天,调查队分两组制订计划和线路:一组人文,一组生物。她混在人文组,主要行程是去大峡谷方向的最后一个村落“加拉村”进行调查。她第一天的适应性工作是去索松村拍大蜜蜂。这种蜜蜂是世界上体积最大的一种蜜蜂,全名叫喜马拉雅黑大蜜蜂,也叫岩蜂,巢-穴-筑在岩壁上。山上有两三个很大的蜂巢,像几块黑饼挂在山上。其实摄影师感兴趣的不只是大蜜蜂,而是想拍摄一种罕见的扑食蜂蜜和大蜜蜂的鸟,叫黄腰响蜜

他们在山上突然遭到了大蜜蜂的攻击,刚开始只有三四只。但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头上已围满了大蜜蜂。白玛央宗戴了一顶帽子,穿着一件T 恤开衫,她拉着帽子就往山下跑,一边跑一边腾出手来捂胸口。

她说:“大蜜蜂最多的时候,我耳朵都快被震聋啦,轰炸机似的声音呜呜响。”然后,她身上掉下很多死去的大蜜蜂,衣服上挂着一根根黄黄的毒腺,那是它们的内脏吧。她浑身上下都弥漫着一股蜂蜜和内脏混合的恶心的味道。下山的时候,他们连滚带爬地跑得飞快,这是在逃命,也是在玩儿命。陡峭的山坡,一块绊脚的石头就可以把人飞弹出去,要了人命。

小时候,她曾经幻想过几种逃命的场景,其中一种就是被蜜蜂追—没想到梦想成真了。

她边跑边看见远远的雅鲁藏布江,心想怎么办,遇见这种情况到底怎么办?需要跳江吗?跳江会死吗?但容不得她多想这个问题,因为江边太远了,而且去江边的路上全是带刺的灌木丛。她心想:左右都是惨死,太欺负人了!

这些大蜜蜂拼足了劲儿跟人同归于尽。她的后背、脖子、肩膀、头顶都被扎得疼疯了。有一只蜜蜂绕道正面,选她身上最软的地方钉了上去……她“啊”的一声,眼泪鼻涕一下子全出来了。

他们不知道蜜蜂还会有多少,足足跑了一公里多才慢慢甩掉蜂群。一个专家感动地哭着说:“幸亏再大个头也还是蜜蜂,还不够毒,如果是马蜂,咱们不死上两次都对不起自己。”

他们队伍里伤势最严重的有三个人,一位是队长,一位是昆虫学家,另一位是个上海晨报的女记者,他们每人平均被叮了一百口左右,光在他们的头上拔刺,每人就被拔了五十多根。最严重的三人,当天下午出现了发烧呕吐的症状,被拉去八一镇上输液,六瓶液体打进体-内才算没事了。其余人情况最轻微的是拉肚子,白玛央宗算是队伍里受伤最少的,但也被叮了二十多口。叮到最后,她几乎从害怕变成了完全的愤怒了,一手抓一只,统统捏死。

后来,她拿着她伤后的照片给我看,从那个时候起,我对“猪头三”这个词儿有了新认知。

白玛央宗眼泪汪汪地说:“怎么办?我杀生了,还不止一条命。”

我说:“为了别继续造孽……这张照片千万别拿给你男朋友看。”

她很认真点头,很感激地说:“多谢你提醒,真够哥们……”然后,又眼泪汪汪问:“怎么办?我杀生了……”

 

2011 年的时候,我还认识了一个女-人,一个精致婉约、楚楚动人的都市丽人。

我约她去农家乐吃土菜,饭后我们在院子里纳凉。她端起一杯开水慢慢往地上倒,地上是一串小小的蚂蚁洞,一小片烫死的黑黑的蚂蚁浮在水洼上。

她很可爱地冲我笑,说:“讨厌死了呢,刚才都爬到我鞋边上了……”

我也很可爱地冲她笑,然后我们AA 制埋了单。

 

预约你的墓志铭

这篇文章,我尝试着通过对她的记叙来探讨生死二字,虽然我们都还年轻,但总觉得已经到了应该去思索那些问题的年纪。我有种感觉,她注定会死在旅途中。若那一天不期而至,我不会伤感和惋叹,唯愿她幸福地画圆那个句号。

这些年,我在路上结识过不少像她这类品种独特的女-人,她们习惯跟着自己的心走,我把她们唤作心青年。她们和温室里的花朵不一样,自有一套自己的生长法则,自己的新陈代谢频率。我很荣幸曾融入过她们的光合作用中,去共同参悟生死之事。

你读这篇文字的时候,她或许正飘荡在土耳其的街巷里,或许正端着一杯蹭来的土耳其咖啡,喝一口,满口的渣。或许她正站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点点灯火中,偷偷点着一根烟……黑海的风正-撩-动着她额头的卷毛,蹭过她微微粗糙的面颊。

我很希望十五年后能有机会,再度动笔写她。

如果可以,我愿意完整地去记录她年轻时的每一段神奇的旅程。

那时她肯定已容颜老去,甚至可能已变成了一个世故沉稳的中年女-人。我希望,届时我的文字能和她旷野中的luo照一起,成为唤起她心头热血的良药。

嘿,如果届时你早已死在路上了,我很乐意穿越千山万水,帮你去写墓志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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